不學吾述

　　──這人間還有等著與你們相遇的人事物，不要眷戀往事。

　　也許是因為奶奶在夢中說的這句話，也許是想暫別失去親人的傷痛，目送奶奶的遺體進入火化場的周助在捧著骨灰罈回老家的路上時，有了去旅行的打算。

　　趕回老家的紅葉與周助一起守靈到舉行完奶奶的告別式，紅葉因工作關係便先離開老家回去北部，周助心裡知道紅葉對老家是又愛又恨，說要先走，也只是跟以前一樣因親人離世太過悲痛又無法從傷心的漩渦中脫出，便選擇逃避現實。

　　入塔安靈後的隔日，周助向雇主辭職，即使雇主百般的想留他，他還是決意辭退。

　　先在老家處理完遺產，並替紅葉一起做足十個七日之祭，而在夜深人靜最容易引人憂鬱低落的夜晚，周助也沒有讓心情彌留在悲傷，他一邊整理著奶奶的其他遺物與收集舊資料，為自己的旅行計劃做好準備。

　　第十個七日做完，周助揹起行囊，搭上長途客運前往他的目標。

　　※

　　省道公車一路朝山上行駛，氣溫隨著海拔漸高而緩降，雖沒有平地悶熱，但好天氣讓陽光不受白雲遮蔽，更加感受到天氣晴朗與豔陽高照。

　　公車在中部溫泉小鎮的車站前靠妥停車，車門一開後，不少依靠著公車出入通行的當地人與熱愛自助旅行的背包客陸續下車。

　　幾乎沒到過老家十公里外的周助是最後一個下車的背包客。

　　方下了公車，仰望著夏季的烈陽，周助戴好帽子、拉好單肩背包，依著旅遊書上的紙地圖走入中部的觀光大鎮。

　　他的全名是傅周助，周為母姓，不是因為母親而特別複姓，是因為喜歡日本動漫的母親特別衷情於周助這個名字，才有假複姓而實名周助的自肥原因，如姊姊傅紅葉的名字就沒有特別帶上母姓。

　　家人、鄰居對他從小到大都跟著母親叫周助，久而久之到網路ＩＤ暱稱等等，他也習慣只叫周助，讓很多人也都以為他姓周而單名助。

　　這是二十年來第一次自己出門旅遊，印象中爸媽還在世的時候也很少有家庭旅遊，與奶奶相依為命後更是沒離開過老家。

　　時光荏苒，手中這本陳舊的旅遊書裡所介紹的名店早已隨著時代變遷而更迭替換，甚至有些地方連路名與地址都因都更而改變了，但周助依然循著雜誌而走。

　　這本可以說是老爺級的旅遊雜誌正是他的爺爺當年來這裡採訪所寫的介紹書，許多照片都還是黑白的。

　　他正在踏上爺爺當年的旅途，書中所留下的風情是黑白簡單，但在爺爺的記憶裡應該也是如他所見的明媚燦爛吧！

　　這種感覺就像他與爺爺的重疊，即使日據時代的日式溫泉鄉建築已隨著時代變遷而成如今的現代大樓旅館，舊風情不在，但人情味依舊濃厚。

　　爺爺還在世時說過，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就開始進行旅行大計，一邊玩一邊記錄，還有一邊累積打工的經驗。甚至在有沒旅費跟餐費時，就直接挨家挨戶地找願意收留他的店家，讓他打工換取住宿與三餐，男人的好處就是最慘也不過就露宿街頭。

　　偶爾好運遇上缺人的店鋪，爺爺也會選擇用雙方合意的勞力來換取適當的酬金與免費住宿，直到爺爺想離開當地為止。

　　小時候聽爺爺講故事時就很嚮往這種生活，奶奶的遺物裡也有許多舊照片正是爺爺在旅行打工時與店家的合照，只是雜誌畢竟不方便非商業用的照片刊登，那些舊照片也就都存放在老家，在這次旅行時被周助帶了些他特別想看的照片出來。

　　想來爺爺年輕時真是趕流行，爺爺的年代是在本島四處打工存錢還能養活自己並培養技能，而現在的年青人則流行去澳洲打工存錢累積經驗。

　　後來與奶奶相依為命時，周助為了減輕經濟負擔，選擇半工半讀以提早進入社會，他很嚮往爺爺年輕時的生活，更羨慕已經進入社會並從事美食旅遊雜誌工作的姊姊傅紅葉，早已身體力行到國外體驗過這種日子了。

　　每每在電話裡總是聽著紅葉描述各地的生活與風俗，讓周助十分嚮往，他也不是沒有心動過去國外打工，一來是放不下奶奶，二來與姊姊做約定，三來是英文太破，他也沒勇氣第一次出門旅遊就往國外跑，遑論是後來奶奶生病不良於行的日子。

　　但這種旅遊打工夢並沒有因此熄滅。

　　所以周助的第一目標就是決定來爺爺當年停留最久的一站──

　　山林深處的溫泉鄉。

　　※

　　在還不到寒暑假旺季時，來此旅行的人潮頗為零落，尤其在一次強颱肆虐造成巨大災情之後，地方政府決定將溫泉重心移到山腳下，讓這百年溫泉小鎮落入蕭條晚景，只有幾間還未遷移的老飯店還在堅持，會深入到山內的死忠旅客們也都是因為這些附有溫泉的飯店既方便也親切，讓這平常日還不算太無人煙。

　　周助從背包裡拿出記事本，記事本內條列著周助早已計劃好的旅程表，並隨著旅程表貼上了爺爺拍過的老照片，以及從出發時以拍立得所拍著照片對應貼著，無論是相片或計劃的順序，自然也是依照爺爺的旅遊書所排。

　　抬頭張望了下，記得這附近有座極具紀念性的吊橋。

　　周助翻閱著記事本時，古名片自相簿中掉出。

　　落在地面的剎那，古名片在陽光的映射下閃過一道光芒。

　　低頭看著名片落下的周助並未錯過這道光，但他猜測那瞬間出現的光應該是紙質反射了陽光的關係。

　　忽地周助直覺反應地左右看了看，最後是不以為意的側了下頭，彎身撿起名片。

　　大概是心理過敏吧！

　　周助凝視著奶奶留給他的這張古老名片，這也是他來的原因之一。

　　名片上用著燙黑模打印著「夢湯」二字，上面的舊電話與舊地址都還一清二楚，周助對照過旅遊書，爺爺的確去過這間湯屋。

　　但是名片卻是奶奶的。

　　交給他名片的那晚，臥病在床的奶奶忽然有了精神，在周助端著晚餐來到時，她已經坐起身，正從抽屜裡取出放有她多年回憶之物的盒子。

　　周助搖了搖頭，不免還是悲從中來，那是迴光返照，他卻沒有意會過來。

　　那時奶奶一一地拿出各樣珍藏的小飾品，托在掌中邊端看著邊笑，即使沒對周助說明，周助也知道那些都是爺爺送給奶奶的禮物。

　　奶奶要將名片交給周助前，曾經欲言又止，彷彿在回憶中出了神，在周助的呼喚下，奶奶最後只溫柔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將名片交到周助手裡。

　　「我跟你爺爺就是在這裡認識的。」

　　周助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張名片看起來就是有了年代，卻收藏地很好的名片。

　　「在這間『夢湯』不期而遇？」他問道。

　　奶奶難得顯露了賣關子的笑容，道：「是奇遇喔！」

　　奶奶說經過這麼久了，「夢湯」應該早就消失了，好想再吃一次溫泉饅頭，但隨後的一些話周助卻記不真切了。

　　但「夢湯」、「奇遇」，這兩個關鍵詞，確確實實地敲動了周助的心湖。

　　人的一生能有幾次奇遇？

　　夢湯又是何意呢？

　　爺爺總在樹下說給他們聽的那些精彩故事，也是在旅遊中所遇上的親身經歷與耳聞的事件。

　　二十年來守在老家的平凡日子，如今離開故鄉，他是否也能與爺爺奶奶一樣擁有奇遇？

　　他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的。

　　也許有點不切實際，但想要有不平凡際遇是每個人都渴望的夢想。

　　即使最後如奶奶過世前說的那句話：

　　要自己經歷過不平凡的波瀾才知道平凡的幸福真諦。

　　這句話讓周助義無反顧地踏上追求奇遇的旅行。

　　※
　　一邊回想著自己決心踏上旅行的原因，周助終於來到了橫跨兩地溪岸的吊橋。

　　他看著過去與現在。

　　黑白的照片中，四處都是尚未被完全開發的森林，可以想見當時充滿綠意的景象，被蜿蜒溪河隔開的溫泉鄉，就像是被山靈保護著般，唯一能步行進入的方式就是這座吊橋。

　　──它就像通往山中聖殿的浮橋般，必須虔誠又小心翼翼地行走，進入那溫泉鄉中氤氳著不可思議的山中世界。

　　這是爺爺寫在照片旁的文字。

　　如今看到的是擠滿了各種新舊不一的建築，上至財團會館、下至旅館、鐵皮屋等等，充斥著新舊的商店，歷歷在目都是與溪河爭地，為了做觀光客的生意。

　　直到兩次風災的大損之後，地方政府正視問題，強硬決定遷村移到溫泉下游去，以保護居民的安全。

　　這裡跟九份不一樣的地方是九份還看的見幾許日據時代與光復時代的建築痕跡，以及許多老文化，但這座老溫泉鄉裡除了石鋪地板，時光所留下只有紊亂不一。

　　繁華過後盡是蕭條，最後是一縷記憶中的塵煙。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