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學吾述

　　潮濕灰暗的陰天，冷空氣蓄著滿滿的水氣，讓呼吸也跟著一陣又一陣的冰涼。

　　一如氣象說的北部低溫特報，剛走出地下街站在車站大廳裡的方蓮拉起披在肩上的手織圍巾掩住口鼻，試圖隔絕冷空氣進入肺部導致體溫降低。

　　習慣南方溫暖宜人氣候，總是特別受不了北部的冷濕。

　　獨自搭車來到喧囂繁華的首都的契機，是因為一封來自外公的信。

　　記憶中她在北部出生，數年後父母離開北部往南部發展，此後因故未曾再回到北部。她對外公外婆的最後記憶只剩下外婆親手做的料理與外公的不茍言笑。

　　十多年未見了，因為這個「故」，心裡沒有對自己抱上多少期待，能夠在見到外公時揚起多體貼順從的乖巧微笑。

　　只是一到北部，縱橫交錯的地下街，引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明明就在地下一樓而已，她卻險些不知道怎麼離開。

　　所幸終於是依著車站內的標示與手裡這張手繪地圖，讓方蓮走出這座對她而言簡直就像是迷宮的火車站。

　　多虧了學長事前的詳細解說，否則方向感不太靈光又不擅長主動與他人交談的自己大概會在地下街裡設法自力救濟順帶迷路上大半天。

　　耳邊一直有很熟悉的鈴聲不斷響著……誰的電話？

　　啊！電話！

　　方蓮忽然才反應過來是手機在響，趕忙伸手到大衣口袋裡掏出手機，上面顯示著學長的來電，果不其然一接起來就是一陣低頻咆哮：

　　『妳個古生物，我都打上十幾通了，對手機鈴聲靈敏點啊！』

　　十幾通……自己是有多耳背？方蓮立刻道歉道：

　　「學長抱歉，一時還沒習慣手機。」

　　她本來沒有隨身帶手機的習慣，舊手機壞了也沒有重辦。在這人手一機的時代裡，她是少數沒被手機制約的稀有人種。

　　不是故作清高、不是不想心動，只是沒有太多能力能負擔昂貴的智慧型手機。

　　之前用的手機是爸爸留下來的遺物，還是早年人稱神機的３３１０。持有手機絕大部分原因只是為了紀念，多數時候她並不與人聯絡，學校也有網路可用來查詢各種所需資料，課外之餘全用在打工，回宿舍也是休息，既然如此，便沒有讓自己負擔額外的開銷。

　　在還未能完全獨立的時候，她沒有能力多花求學以外的錢。

　　數年前爸媽因一場車禍過世，她所承繼下來的遺產在法會後已所剩無幾，加上自己的打工收入僅能勉強維持學費與日常生活，但是學廚藝需要花的材料費與實習費十分可觀，能省一筆是一筆，她便放棄了手機這一項。

　　所以臨時要北上時，學長直接塞了他的手機給自己，強制要她帶上避免迷路失聯。

　　學長曾經疑問過雙薪家庭也只有一個獨生女，她父母也並不是重視物質生活而任意揮霍的人，收入並不差何以會沒有留下什麼現金？

　　對於這點，方蓮只覺得學長多想，畢竟一場法會與塔位等等辦下來是筆很大的花費，她只要能撐到畢業就沒問題。

　　爸媽也還留有一間房子給她，但房貸對她而言太沉重，最後就依學長教的，將房子出租，以租養貸，她則去住學長家提供的員工宿舍。

　　即便如何捨不得離開住了十幾年的家，但想把擁有一家三口幸福記憶的房子留下，也只能做此選擇。

　　對錢超敏感的學長反認為是學妹神經大條，錢的流向就是個問題，但畢竟那是方蓮家的事情，他只能尊重決定但不方便評論什麼，多少也就幫忙關照這隻可以算是青梅竹馬兼自家員工的古生物學妹。

　　也不能說學長多猜疑，方蓮自己不是沒想過，只是不喜歡多想。

　　學長家是享有百年美譽的高級懷石料理──「松園」。幾代以來都在南部深耕經營，爸爸就是在松園擔任主廚，而學長的父親也是爸爸的老同學。

　　當年伯父把爸爸從飯店挖角到松園，各方面都沒有虧待過他們一家，到她也決定選擇當廚師做為未來職業時，伯父便要她直接去店裡打工實習，搶先賺取經驗。

　　一直以來，深受伯父家的照顧，連父母身亡之時，也是伯父他們幫忙張羅包辦一切後事，之後伯母擔心她一個人無親可依，唯一的「故」還是他們家，便耳提面命地交待要學長多多照料方蓮。

　　為此方蓮婉拒多次，說著自己沒問題的，伯父伯母只說早已把她當女兒看待，如果他們不照顧方蓮，還有誰能幫忙呢？就當做讓雙親走的安心吧！

　　方蓮只能接受心意，更加努力的工作以回報他們對自己的好。

　　也因此，雙親過世的打擊雖然很大，但為了生活與未來，她並沒有讓自己沉澱在悲傷裡太久，日子還是要過，只能把思念放在心裡，她得比誰都振作。

　　畢竟錢債好還，人情債難還。

　　平靜的過了一陣子，她卻在畢業前夕收到了一封來自母親娘家的親筆信。

　　法會上並沒有出現任何爸媽兩家的親戚，爸媽也十多年未曾與家人聯絡過，為什麼會出現這封外公的來信？

　　『蓮大師妳又入定了嗎？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被說中了，思緒一時飄回過往，大概是近鄉情怯吧！她一直沒法專心。

　　「有，我到了。」她忙回，一邊走出車站。

　　『記得出大門後先往右走。』

　　「不是往前走嗎？你上面寫……」

　　話一頓，原以為是不是哪裡弄錯的方蓮視線往右一看，便見到應該在南部的學長人正站在車站外等她，待方蓮發現自己時酷酷地舉手一擺。

　　「阿婆走路欸妳，手腳俐落點行嗎？」學長嫌棄地道。

　　如果有比人情難還的債，大概就是學長的毒舌吧！

　　所幸學長並沒有惡意，彼此太熟加學長自認的嘴巴不饒人，對此習以為常的方蓮雖不介意，但見到學長出現在北部，仍是難掩驚訝地道：

　　「學長怎麼也上來了？」

　　原應明輕描淡寫地道：

　　「總店未來目標是到台北拓點，叫我上來跟一下案子，老媽就交待要我帶妳這方向痴一起去找妳外公，熟熟門路、看看狀況。」

　　為求永續發展照顧員工，學長家早已經推動企業化經營，學長雖然也是主修日式與中式餐飲，卻總是說著他對經營賺錢比當廚師更感興趣。畢業之後去辦公室搞企劃比到廚房報到還勤，理所當然地是把他的工作交給自己做。

　　負責經營這塊的伯母常叨念學長怎麼可以把工作都丟給方蓮，學長就一句讓專業的來，讓伯母狠狠地賞他幾記白眼，趕他回去廚房做完最繁瑣的備料才准到辦公室。

　　原來學長會到北部是因為這原因嗎？在心裡感謝了下伯母，方蓮才道：

　　「謝謝伯母，但我可以不要跟你一起走嗎？」

　　※

　　姓名常代表一個人的命運與性格，尤其是有梗有諧音的名字特別強烈。

　　學長原應明，人如其名，從小就是學校的頂尖人物兼萬人迷，聰明機伶、長相帥氣亮眼，無論男女都很喜歡他，即使本人並沒有刻意要成為這種人物。

　　性格並不是太熱心助人，但見到有難絕對拔刀相助；不是太熱情對人，但絕對有問必答；沒什麼奉獻善心但絕對關照自己人，缺乏服務精神可任何事情都會做到好，起因就是伯母從小灌輸的責任感與本身的自尊心使然，養成習慣並推動他的作風。

　　後來被推選為學生會長，還是史上最高票當選，連任到畢業，眾人推選原因與主打口號正是「學長英明」。

　　雖然滿心不願，學長還是接下職責，不負眾望做得很好。

　　自尊心強、責任感具，兩者相加之下，「英明學長」、「學長英明」這兩個十分坑人綽號的就這麼跟到他大學畢業，學長才終於脫離姓名學坑人匪淺的陰影。

　　嘴裡是抱怨著，學長還是端著一個把事做好的態度。

　　正因為如此，學長沒問過，她也始終沒說過自己同是每年投票推他入苦海的黑手之一。

　　有能力又有臉的人，很難不被注目，學長成為萬人迷的起因是大二時被伯母推去跟伯父一起給市府做觀光宣傳用的ＣＭ與地方平面廣告。

　　分明是一支地方廣告，卻因為網路社群的瘋傳與誇張的標題，諸如史上最帥客人、最搶鏡頭配角等等，讓學長一夕爆紅。

　　自此開始，不單是星探或經紀人老拿著經紀約上門，迷姊迷妹甚至有師奶級的時常跑到學校或是松園，只為了一睹學長尊容。

　　無論走到哪都有人行注目禮或是上前詢問學長是不是拍過松園廣告的模特，直接求簽名等等。

　　網路流傳加上迷妹們的執著可是神通廣大的，明明說過不出道、身分不公開，但曾經留下痕跡就不可能查無此人，學長還是被挖出是哪所大學學生兼松園小開的身分，這一爆料之後，身價隨著身家就更值錢了。

　　但現實總是毀譽參半，成名總帶著黑來，「學長英明」之後就是「靠爸一族」等等，但那股聲浪還是不減。

　　所以，學長這會兒站在行人來往的車站大門，一樣沒少了這種招呼。

　　圍在一旁張望的人群，直接拿起手機拍照上傳各種野生的英明學長出現街頭，有幾名膽子較大的女學生們鼓起勇氣上前來詢問是不是拍過松園廣告的英明學長。

　　看著學長分明想轉頭就走，無奈這廣告相關的是自家的營生，不能因為自己壞了松園的招牌，只能擺起職業態度，不迎合也不失禮的回應，顯然就是想設法在被追問之下脫身。

　　原以為只有在自家地頭的南部才會這樣，沒想到在北部學長還是不減威力。

學長畢業後到北部出差過幾次，看那制式態度猜想應該不是第一次發生，大概是沒正視自己天生一張明星臉吧！

　　這也是方蓮不想跟他走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早已司空見慣的狀況，方蓮在迷妹們圍上來之時就已經不著痕跡地讓開，壓低帽子想往公車站牌的方向前進，畢竟那種被人擠開的感覺，無論是誰都不會感到愉快，　　尤其這種正逢上下課的時間還是趕快走，圍來的人潮是有增無減。

　　才踏出一步就被揪住圍巾後端，方蓮立刻反拉住圍巾前端避免自己被勒死。回眸一望，正對上一轉眼就被越來越多的學生族群堵住兼圍觀拍照的學長兩眼寫著「學妹薄情寡義、沒心沒肺，妳敢走就試試看」的威脅眼神。

　　說明還有公事待辦後，學長丟完公關話就推著自己往計程車招呼站的方向跑。

　　慶幸這年頭迷姐迷妹們大多在面對面時並不會太過糾纏，一來學長不是出道藝人，二來雖然在網路制約之下，人的本性都會在電腦前毫無隱瞞的展露，現實生活中多半還是客氣矜持的，頂多是尾隨拍照。

　　先上車向司機說明目的地之後，替她關上車門的學長也自另一側上車，待開車後才道：「居然想獨自落跑，這怎麼說，無情無義？」

　　「站一旁乾等本來就不是我的習慣，學長清楚的。」實話實說的方蓮沒有找理由推搪，再道：「學長下回出門還是變裝吧！」

　　「為什麼要變裝？不就拍個自家的廣告而已嗎？身為市民有自由的權利，我又不是藝人。」原應明不認同地道。

　　對，別人也有圍觀學長的自由，尤其是人手一機的拍照，待會ＦＢ大概又是瘋狂分享野生的英明學長出沒北部街頭了吧！

　　「說來妳做好心理準備了沒？」原應明轉移到他認為是最重要的話題上。

　　「實話說，沒有。」

　　「那妳上來的目的是什麼？一個十幾年來不聯絡的親戚，就算是外公好了，妳不覺得很奇怪嗎？」

　　「我沒有抱著任何感人肺腑的相認大團圓劇碼上映，只是想看看而已。」

　　「看什麼？看現實是否如回憶一般美好嗎？」

　　方蓮還沒想到怎麼回覆學長的毒舌與真相，卻有貴人恰巧救了場。

　　「難怪我覺得你看起來眼熟，你就是拍廣告的那個英明學長？阿伯的孫女很喜歡你，幫阿伯簽個名好不好？」

　　………「英明學長」乍爾無語。

　　莫怪乎上車沒多久，原應明就頻頻接收到司機自後照鏡送來的關切眼神。方蓮默默地伸手摀嘴，強忍著想笑的衝動。

　　萬事和為貴，尤其是人在車頂下，拒絕不了熱情的運將遞來的筆與臨時頂替用的名片，一臉無語的學長只能接過紙筆活像寫賣身契般簽了。

　　正要簽名之時，耳聞替孫女追「男」的運將也是他們的同鄉。

　　運將提到在他們那個年代，松園的名氣就已經十分響亮，更是不少人的回憶。除了政商名流是主顧之外，那些年興起自由戀愛，不再依靠相親，不少人為了追求女友或老婆，都是特地約在松園以表示一下心意。

　　「就是貴吶！一般人只能在節日時候去犒賞一下，沒法時常上門，那麼道地的料理與裝潢，光坐在店裡就覺得值了那個價，到現在還記得那時的美味跟老婆高興的表情，最重要的是燈光美、氣氛佳、料理好吃，多少人因為這樣求婚成功。」

　　運將細數著當年吃過的每一道料理以及記憶中的味道，最後卻是一陣唏噓道：

　　「可惜前些年老婆也走了，不然還真想帶老婆回去憶個當年……現在不是一個人去就是帶孫女一起舊地重遊了。」

　　聽到「也」字，方蓮與原應明都注意到這其中的關鍵，方蓮試問道：

　　「伯伯的子女呢？」

　　「白髮人送黑髮人，兒子女兒都走了。本來跟老婆約好一起把孫女帶大看她結婚生子再一起走啊，沒想到老婆還是先走一步，讓我這老頭跟孫女相依為命，還好孫女懂事爭氣，欸！少年仔，可別因為阿伯說她很喜歡你，就覺得我孫女很輕浮幼稚，她很文靜的，跟你女朋友一樣，她只是很欣賞認真向上的人而已。」

　　滿頭白髮的運將雖然略帶感傷，但提起孫女還真是十分驕傲得意的。

　　但這其中有個大誤會，方蓮笑道：

　　「伯伯誤會了，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啊？不是嗎？」運將透過後照鏡看原應明。

　　正在心裡吐槽著運將的孫女從哪裡看到他認真向上的，原應明聞言頭也不抬地道：

　　「是男女朋友還甘願點，是包袱甩不掉的學長學妹與青梅竹馬。」

　　「原來我是學長的包袱嗎？」

　　看她的表情，原應明一副瞭然地道：「別想說要自己走啊，我可不想被我媽有任何理由讓妳從包袱變義務，那連抱怨的機會也沒了。」

　　習慣性的無心吐槽，換來運將的仗義執言，立馬把原應明念了一頓，方蓮拉起圍巾遮著忍不住的笑意。

　　城市裡人們總是錯身而過，會遇上的、甚至是有雷同遭遇的，總是那不知名的緣份。

　　一路上，本來就健談的原應明不意外地運將聊開，車子也開到了並不算遠的目的地，運將說難得遇到松園的下代繼承人，當年的大廚知道他要跟老婆求婚，特別送上了一份甜點，讓老婆開心的不得了，所以運將堅持不收車資，只希望學長能繼續維持那樣的美味與對客人的心意，當做一點小小的交換條件。

　　下車時，學長遞上了車資與簽上名的名片，同要下車的方蓮注意到那上面還有一張綠金色的卡片。

　　那是松園專用的招待卷。

　　「阿伯有空就帶孫女來回味一下吧！」學長拍了拍車椅背，率性地下了車。

　　學長，除了毒口與愛錢之外，還是很有人情味的。

‧待續‧

P1:２０１５年初時寫下的初稿，做好的整體故事大綱與故事人物設定，卻遲遲沒有空完成，２０１６打算讓這篇與小玉一起進行，加油！

P2: AND終於知道了為什麼看電視的時候覺得某部偶像劇的主角名字好耳熟，今天打開人物設定才發現小說裡跟劇裡的兄弟檔角色名居然撞名了XDD~簡直9成撞~大笑不已~~~

by羅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