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煙花》
生者何生,死者何死,涅槃乾坤,宿命輪迴。
生亦何哀,死亦何樂,朝若初識,暮已永劫。
琵琶獨奏,珠落玉盤,綺香旖旎勾心撩繞。
酒國醉客,豪飲狂喧,杯盤狼藉貪歡一夜。
方寸之地是煙花樓臺,薄紗掩面的歌伎卻唱著別離死生、命運何苦,臺下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醉漢們,擁著各綻千嬌百媚的女子,滿腦子盡是色欲薰心。
歡場裡只有縱情酒色,什麼都被遺忘了。
那每一杯飲下的、吞下的,盡是穿腸酒肉,那每一手貪色的、淫欲的,盡是枯骨荒魂,沉淪欲望的人看不清日後的下場,狂歡當下、痛苦未來。
「看看那些闊氣豪奢的一擲千金吶!盡擺著有錢就是大爺的排場。」
出聲的人微啟豐美飽滿的豔桃色嘴唇,輕吐出白煙裊裊,人是這煙花樓的老板,話是嘲諷著來此灑錢的大爺,即使做著煙花女子的打扮,卻無丁點染上煙花氣息,妖嬈的身軀斜臥在躺椅內,花老板總是處在二樓那隱密卻能看見整座大廳的包廂內,媚而不蕩的雙眸冷眼瞥看著人間的墮落。
那未來的天皇候選人──鎬天皇子看著這場追逐肉體與欲望的戲碼,冷眼旁觀地說著:
「人間即地獄,為了排場,就將這世的福報消耗殆盡,值得嗎?」
花老板回眸斜眺著鎬天皇子,眼波流轉的美麗中有著刻意浮誇輕佻的薄利假相,豔桃色的嘴唇勾起微笑,放慢了聲音調侃著鎬天皇子道:
「小皇子這麼清高呢!人、魔、甚至天人,誰人不是追求快樂的欲望?」
「贊同這種沉淪的話,又何必讓這歌伎唱花老板老掛在嘴上的醒世名言?」鎬天皇子回道。
「為了讓你登基以後不課扣我的福報啊!」花老板呵呵地笑著:「我可是努力地在懲戒這些不知修心的人呢!」
「我倒是不懂在人間經營妓院的原因。」鎬天皇子琢磨該怎麼問出口,最後道:「應該還有別的方式可以懲戒人類?」
「什麼方式?天打雷劈?五雷轟頂?還是直接拖入下三道給餓鬼們吃了?不夠打醒這些人啊!」
花老板笑著說出最現實的話:
「人類性命短暫如煙花,在生擁有感知的時候,記不住這世得到的快樂與失去的痛苦,化做靈魂也是五感已失,下一世又怎麼能記住被剝奪幸福的懲罰好『重新做人』?」
一個想法瞬間在腦海裡出現雛形,鎬天皇子沉默不語,花老板見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輕吁了口煙後便問:
「聰明的小皇子想到更好的方式嗎?」
「如果………」
如果有座可以賞善罰惡的地獄的話……鎬天皇子這句話還未說出,已耳聞樓臺處幾聲驚呼喊喝,兩人不約而同地往樓臺看去。
那賣藝不賣身的蒙面歌伎被一群醉漢騷擾,意欲拉她下舞臺陪酒,歌伎開始是委婉的拒絕,醉漢們卻是藉酒鬧事,抓走了她緊抱在身前的琵琶隨手一摔,更粗魯地扯去歌伎覆面遮身的薄紗。
琵琶撞上臺柱斷了琴頸,薄紗撕裂現了真相,那一刻,眾人為之一愕。
歡場中若有讓眾人驚為天人的美貌,多半是家道中落被推入火坑的女子,非自願地成為一株搖錢樹,遭無良老鴇吸取短暫的青春年華,找不到贖身者,最後也是剩下被不屑一顧地丟棄而自我了斷的結局。
或許這樣的紅顏薄命太常見,總是幾聲唏噓長歎,偶遇風流詩人才能留下千古絕唱。
但眼前這纖白細瘦的身體,陰柔嬌美的容貌,即使細心打扮成女性的妝容與舉止,卻無法掩住喉部、雙手、那身骨架都是男子身體的特徵。
男生女相,依然是男子,男伶是遠比妓女更無地位的下流人。
滿堂嘩然後是一句句的男倌、閹人等等的汙言穢語都出現了。
男伶喊著放開、救命,卻無任何女子上前搭救,讓這群醉漢更是仗勢欺人。
隨後一個醉漢見到男子的胸部,譏笑著都是倌了還裝什麼假胸,伸手一把拉開男伶的衣襟,卻見到貨真價實的女子胸脯,不敢置信地向下一探。
手裡所抓的事實與男伶羞憤地怒吼,已告訴所有人,這是個世間不能接受的雙性人,俗稱陰陽怪物。
譏笑、謾罵、嘲弄、羞辱等言語充斥著樓裡,花老板只是垂眸看著,難得的面無表情,但已看不下去的鎬天皇子卻站起身。
這種仗勢欺人他無法像花老板一樣袖手旁觀,正欲下樓之時,卻被花老板拉住袖襬,他不悅地望向花老板,花老板悠悠地笑道:
「何必急呢?都已經是看戲的人就老實看戲吧!」
「當眾宣淫還侮辱著他人的人權,花老板看得下去?」
「小皇子真是心地善良,但這店是我的,我自然有打算。」花老板道。
「什麼打算?」
「越有慧根的人越需要經過打擊,才徹底認同自我、領悟人性。」
花老板的話似破釜沉舟,更似雙面刃,承受不了打擊的人心魔即入,這讓鎬天皇子感到猶豫,只聽她笑道:
「真要出了什麼狀況,小皇子想救人還會怕來不及嗎?」
一句話讓鎬天皇子又默默地坐了下來。
衣衫不整、不斷地被言語與行為折騰羞辱的男伶並沒有認命接受即將來到的命運,他拚死抗拒著要被人以暴力欺凌強姦的下場,醉漢們被反抗的男伶給激了酒醒,但那暴力也隨後而來,便見被男伶揮了一耳光的熊男隨手抓來一把酒罈就往男伶頭上一砸。
那酒水,洗去了男伶臉上的鉛華。
那鮮血,藤蔓枝椏般的蔓延了男伶的半張臉。
血,終究是人類最害怕又忍不住看的東西。
男伶的真面目被認出是街坊上那夏家商行的獨子夏雍,父母期望兒子能光耀門楣,考取功名得到一官半職,一洗自古商家皆為下九流。
目的,沒怎麼清高,官商勾結是早已行之有年,但能黑白兩道盡在掌中,誰人不想?
夏雍天資聰穎,善根慧俱,其容貌俊俏,少年之齡六藝皆通,又能算得一手好帳,替父親打理商行,只是夏家商行惡名昭彰,欺壓良民,洗錢假帳意圖瞞天過海、暗渡陳倉,即使夏雍想力圖改變,仍是不敵專制嚴厲、貪婪成性的父親,漸漸地也不再於商行走動,成日足不出戶,漸漸地也消聲匿跡。
那失蹤的訊息在夏家即將要幫夏雍準備相親之時傳開,自此找不著下落。
夏雍的離家,實是與父親決裂,更在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後,留下一封訣別書。
與夏家脫離關係,靠自己生活,而這樣不容見於世的身體更無法拋頭露面,夏雍想起曾在街口見到花老板,才決定進入煙花樓與花老板談條件,以找個棲身之地。
當被發現了真相,父親的種種惡行引發的後果爆發了。
夏雍被指名道姓的訕笑,被辱罵著祖先,一句句說的都是天理昭彰、報應子孫,做盡壞事活該生了個陰陽怪物,活在世間也嫌浪費,難怪夏家要將他藏起來,原來這一藏是賣到妓院來了。
夏雍憤聲怒斥道:
「雙性人又怎麼樣!是夏家的報應又如何?自食其力地活著又礙著誰了?就算替祖先受業障果報也是我去面對的宿命!比起你們這群腦滿腸肥、只知享樂又令人作噁的廢物們,憑什麼羞辱我!」
嫌惡的、鄙夷的、不在乎的、淫穢的目光全投在夏雍身上,夏雍卻勇於反抗輿情與鄙視,只因他認同自己並面對與生俱來的一切。
即使為世俗所不容。
「當初,夏雍以女子模樣前來樓裡懇求我讓他有個活計做,只要能有個容身之地供吃供睡就好,唯獨的條件是不賣身。聽他彈了一手好曲,身段也漂亮卻蒙著面,多半是容貌不宜見人,但那雙手即使再美也是男人的骨架,這讓我猜出了端倪,讓一干僕役退下後,便提出要他讓我看真面目的條件。」
鎬天皇子聽著花老板緩緩地道出夏雍來此的過往:
「夏雍倒也沒猶豫太久,只道我若看了就要答應他的條件。雖然心下有底,但我卻覺得如此年輕的孩子卻是這種認命老成的態度很有趣,當下答應後又問他為什麼會特別找上煙花樓,而他的回答是:無法言喻的困難,花老板必能了解。」
鎬天皇子瞥了一眼花老板,遠勝女子的嬌媚與身段,卻非女子之身。
當花老板見著了夏雍的祕密,那既是男子又是女子的身軀,在人間這樣封閉又缺乏尊重生命的世界裡,花老板已知夏雍會得到的只有異樣的眼光,但排除了人類那淺薄無知的批評,這樣的身體究竟是上天給夏家的懲罰?還是要給予夏雍不一樣的人生?
夏雍認真求活的態度與珍惜自己的自愛,那份為自己而活的堅定,得到了花老板的認可。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即使是個在人類的眼光裡是個缺陷,即使是用最能為人接受的性別假象求存人間,卻沒有選擇只用一種性別活下去,而是讓自己的身體保留原狀,活出自己的尊嚴。
究竟是男是女?非男非女?抑或是男生女相、女生男相,肉身雖是靈魂的容器,其意義絕非僅為生命的傳承,甚至是只為了淺薄的男歡女愛。
「佛魔一念之間,善惡唯心而已。」
花老板緩緩地說著。
「但我看花老板想做的,不止如此。」鎬天皇子指出關鍵:「如果花老板已經認同他,又何必讓他的祕密曝露在眾人眼前?」
輕抿著煙管,花老板輕笑著中吐著煙霧,自己的目的嗎?
無論是男、是女、是雙性人,或者是個性別認同障礙,除了要有自救的覺悟,還必須要有當必須面對世人時的決心。
「人吶,與天人有所不同之處,是既然無法自由選擇變化成男或女,就必須虐待自己的肉體,忍受莫大的疼痛違逆先天自然,來改變為後天期望……但……」
但是什麼?
「委託來了。」話未竟的花老板忽地換了話題。
鎬天皇子未追問,僅是依花老板以請託引路人的身分,下樓救那即將要被暴力所虐的夏雍。
「對弱者施以暴力虐待的下等人,一個個都不用留了。」
那語氣輕描淡寫地如同在說著掃地除塵般的事。
廳裡演出一齣最短的曲子,唱出的臺詞也喊不出聲的抽氣。
曲名是──「生死一息間」。
男人們個個死不瞑目的倒地,雖被人一劍了結性命卻無血流成河的殘酷,逃出去的女人們在進入黑暗的廊道後,一一靜止不動。
那全是白紙所造的使役,失去了力量操控便無聲無息的靜止,只是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紙人們。
尚不知真相的夏雍還在驚慌之中,眼裡雖見著那金光燦爛的劍客,卻看不清眉目,只知此人救了自己便離去,全然未見劍客的真面目。
當劍客走了,隨後入廳的煙花樓二當家快步進入,帶著幾名僕役與手下,安靜不語地快速清理現場的屍體。
夏雍自是不知這些人同樣也只是花老板以紙人所操縱的使役神,嘴巴開開閤閤了數下,終在二老板拿了件外衣罩在他身上時,才問著花老板在何處。
「花老板交待,從今後起你不用賣藝,跟我進帳房打理雜務。」
二老板木然地說著,見著夏雍又疑又慌的模樣,道:「包管吃住薪餉,只要你老實認真,若有二心就趕出煙花樓,自生自滅。」
那時,夏雍沒有道謝,他只是鬆了一口長氣。
此後,夏雍在煙花樓裡認真工作,低調處事的夏雍漸受器重,自知此身不可能依世俗傳宗接代,工作之餘,潛心修佛行善,將功德迴向於雙親、於夏家累世所積欠的業障因果,直至夏家沒落傾頹後,夏雍仍未曾間斷修行。
雙親在夏家被清算後過得窮途潦倒,夏雍仍暗中接濟,安頓雙親直至過世。
當守孝三年期滿,夏雍於雙親墳前上香叩首,叩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後,他告別煙花樓,行願踏遍四方,閱歷人間,於不惑之年遁入空門,自此未曾再入俗世塵寰。
※
擎著手裡的煙管,煙草漸漸熄滅,閉目假寐的花老板又忘了添上這消形護命之香。
已經回來好陣子的鎬天皇子坐在一旁看著花老板什麼時候才會回神。
半晌後,終是握住花老板那柔若無骨的手腕,取下煙管,面無表情卻細心地替人打上煙草,如同以往慕老板所做的般。
花老板尚未睜眼,調笑道:「小皇子居然也懂得關心人了?」
「如果不想要命了,早說省事。」他淡漠地道。
煙草再度燃上後,再度放回花老板早已舉起正等待皇子服務的手裡,花老板輕吸了口,才道:
「你知道嗎?人的性命正如一場煙花,也許平淡、也許絢爛,但無論平淡或絢爛,最終仍是歸於平靜。」
「能面對平靜的人,並不多。」
「那是因為心中沒有愛。」
鎬天皇子一時無語,「是這樣子嗎?」
「愛,有精神寄託的小愛,也有無私奉獻的大愛,若將自己放在最後,心又如何不能平靜?」
「總是知易行難。」
「是呢!所以夏雍這條靈魂才難得可貴。」
「如同你嗎?」
鎬天皇子的問題,微妙的界在是與否之間。
花老板輕吐著煙,悠悠地道:
「你知道何謂【此世之身】嗎?」
※
天地講究陰陽調和,生命便分陽男陰女,其中也存在著被稱為雙性體的陰陽共存之身。
三界中雙性同存一身的人並非沒有,但因世間少見,也被稱為畸形,多數人不願意承認、面對這樣的存在,唯有選擇其中一種作為依存。
除卻雙性體之外,還有一種最為罕見又不可使人得知的特殊體質,名曰──
「菩薩體」。
非男非女、納天地氣、以蓮所育養,聖潔不可侵犯之身,可自由上極樂、下無間,食之可得無窮生命與絕對力量,脫離五衰,得以自由前往超越三界之地。
擁有菩薩體卻不能被當為人,被世界設定為道具、藥材,即使是擁有獨立的生命與魂體,卻因為與生俱來的特殊,以及人性中的自私貪欲,抹殺了菩薩體的一切。
被世俗眼光所逼迫選擇的、被抹殺而改變的,皆非與生俱來的此世之身。
唯有接受、面對自我,才能成為靈魂所存在的此世之身,綻放那煙花而回歸於平靜。
否則,終將帶著憾恨而落入無間。
※
一瞬間收斂了刻意輕佻的假相,花老板凝視著小皇子,道:
「有覺知的人都要從小愛開始。」
「花老板開這間煙花樓也是為了愛?」
花老板聞言低低地笑出聲道:
「人嘛!需要慰藉與寄託,來到煙花之地除了肉體欲望之外,也有需要專注傾聽的對象,若不沉淪,便只是紅顏知己,一旦跨越不該踏的界限,愛的逾越本分與倫常,就要自行承擔後果。」
愛的逾越本分倫常?
鎬天皇子琢磨著這句話,花老板忽地傾身上前,笑問:
「所以小皇子除了拯救那衰敗天宮的大愛之外,對人真如此清心寡欲,一點愛也沒有?」
本來迎視花老板的目光,鎬天皇子不著痕跡地移開。
明知道對方只是「明知故問」,明知道對方只是「閒聊調侃」,他所選擇的沉默不是抗議或是不想理會。
愛嗎?
愛,需要付出與承擔。
他的生命也如煙花,綻放後便要消散,
只是一份放在心裡的小愛,就算付出,也不需要讓對方承擔。
因此許多答案,不需說出口,只需意會。
放在心裡的人,看不見也不用看見。
面無表情的鎬天皇子,將心事層層封鎖於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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