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學吾述

【輕魔幻‧一般向】　作：羅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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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確定奶奶終於入睡後，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周助悄聲將餐盤與空的藥紙包一一收在托盤上。

　　奶奶今天晚上的狀況特別不好，勉強吃下藥後就睡了，看著幾乎沒動的晚餐，周助忍不住歎息，明知奶奶的狀況越來越差，他還是對相依為命的奶奶能康復抱著一線希望。

　　心裡揣著是否該通知姊姊紅葉回來了，但周助還是抗拒著奶奶就要撒手人寰的事實。

　　端起托盤，周助起身推開和室拉門，才開一道門縫就覺冷風撲面而來，周助忙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門縫盡量不讓風吹進屋裡，即便現在是夏天，山裡的夜風對病人仍帶著寒氣。

　　回頭見奶奶沒有醒來，周助在冷風過後才放心地踏出門檻，帶上拉門。

　　穿過中庭到廚房將東西一一收拾完畢後，周助決定今晚先到奶奶身邊守著，預防有任何突發狀況。

　　走回中庭，周助繞著長廊而走，視線不經意地看向中庭的梧桐樹。
傅家老屋是在日據時代興建的古屋敷，那棵梧桐樹見證著老屋八十年的老歷史，也是他們家三代共同享有的回憶。

　　爺爺在樹下對奶奶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但爺爺與父母先走一步，獨留奶奶一人扶養還年幼的他與紅葉，直到他成年的這個夏季，奶奶卻也步上生命的尾章。

　　周助打住越漸悲傷的思緒，現在該有的是樂觀，起身走向長廊，抬頭卻發現今晚的夜色與燈火暗得非比尋常，更有一層濃厚的霧氣，眼前的世界一片灰茫。

　　受風吹拂而擺盪的長廊燈，搖曳出詭畫般的火痕，長廊映出幢幢的陰影，周助心下一凜，越看卻越像在移動著的黑影，仿佛是人影在移動般。

　　跟著向前一看，卻發現奶奶的房門大開！？

　　急忙奔上前一看，奶奶已不在被褥上，周助慌張地四望，奔出房門出聲大喊著奶奶，聲音在呈方城型的屋敷中庭迴盪出重重的迴音。

　　倏地，周助定睛一看，灰茫的霧氤中，一道白色的人影緩步走向中庭的梧桐樹。

　　只是一個門口、門外，他衝進奶奶房間之前為何未見到這抹白影？

　　心下第一個反應是不屬於這世界的靈，以前紅葉還在家時，曾幾次透露過家裡有有鬼神的存在，有一次經過紅葉房間，更是聽到紅葉怒罵著妖魔鬼怪不要隨便闖進她房裡云云……

　　對於鬼神的存在，人類是又敬又懼，周助與紅葉小時也是，但奶奶總安慰他們只要不做虧心事就不用怕鬼神惡作劇，周助相信了，紅葉則是徹底反抗。

　　令周助害怕的是他從來見不著鬼神，為何在此時出現？

　　聽說人若死亡之刻，無罪者將有鬼神前來迎接，有罪者將是牛頭馬面與死神前來勾魂，周助沒有看見那令鬼魂生懼的牛頭馬面，只見到霧氣中，那飄搖的影子們宛若在引著白影前進。

　　周助定睛一看，白影來自那鬼神長至垂地的蒼蒼白髮，個子十分嬌小，身上罩著一套白黑相間的曳地和服，唯一的色彩是袖口與裙襬上繡上飄著花雨的枝垂櫻……

　　這樣一套日本女子和服，讓周助內心掀起一陣驚駭！

　　那是奶奶當年嫁給爺爺時所穿的白無垢！

　　「奶奶！」周助慌忙地喊出口。

　　那白髮女子在聽見周助地呼喚時回眸一望，一道青光穿過白霧，映在女子身上，頓讓兩側蠕動的霧影同時凝成人型現身。

　　手執金輪法杖、頭戴烏紗官帽、身穿黑白狩衣，臉上戴著各種獸形面具的鬼神差們分立兩側，正是欲接走白髮女子的儀式。

　　那陣青光讓周助看清楚了女子的樣貌，青光中更見那頭白髮盡回烏絲，老邁身軀漸成為少女之態，衰老容顏漸復絕代芳華，完全不見歲月痕跡。

　　周助大駭，駭得並非是見到神般的回春術，而是他內心莫名地知道這是死亡的徵兆，鬼神要將他奶奶接去哪裡？

　　「奶奶！」周助再次大喊，急要上前卻被一堵霧氣所擋，他感覺到雙臂被人強硬地箝制住，四隻手分別抓住他，定住他，甚至摀住他的嘴，讓他無法開口。

　　周助死命的掙扎，女子卻對他搖了搖頭，那樣的神情就像當初送走爺爺與爸媽時的淡然匆容，說出跟爺爺一樣的話：
　　「周助，奶奶要先走一步了。」

　　不要！周助搖頭。

　　他沒辦法說出像奶奶每次面對死亡時總說的那句話：
　　放心去吧，別留下。

　　奶奶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笑道：
　　「讓我放心地走吧，不要留我。」

　　青光一閃，光芒中憑空出現了一座浮橋，鬼神差們舉起法杖往地上一敲，噹地一聲金環數響，提醒著女子時刻已到，奶奶迴身面向周助，雙手交握在身前，道：
　　「周助，奶奶的人生已到尾章，你的奇遇才正要開始。」

　　周助拼命地搖著頭，赫然發現自己的嘴巴不再受制，他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使盡力氣想對奶奶開口，卻只聽到她對他說：
　　「記住，這人間還有等著與你們相遇的人事物，不要眷戀過往。」

　　說完最後一句，女子抬眸戀戀不捨地望了傅家長屋最後一眼，轉身伸手輕撫著梧桐樹，那低語的聲音投注了百年時光的滿懷柔情：
　　「謝謝你，親愛的。」

　　周助停住了掙扎與激動，看著女子步上浮橋，在青光罩住浮橋與鬼神差之時，女子再度回頭，化為金色的雙眼，散發著晶瑩光芒，指了指周助的手掌，溫柔一笑。

　　「奶奶！」

　　身體猛地一顫，低呼一聲的周助猛然睜開雙眼卻見到自己坐在奶奶門前的廊階，他坐在廊階上睡著了？

　　第一時間看向中庭那棵受風搖曳的梧桐樹，樹底下長眠的正是爺爺的骨灰。

　　周助緊抓著手裡的東西，立刻起身輕叩身後的門板後，悄聲地拉開隔扇急步進入以確認奶奶的狀況。

　　看到奶奶失去血色的臉，周助已經感到不妙，當伸手一探奶奶的鼻息時，周助當下想打緊急電話叫奶奶的主治醫生。

　　拿起話筒的那一刻，周助想起了奶奶在夢中的那句話……

　　──讓我放心地走吧，不要留我。

　　周助呆在當場，直到話筒裡傳來逾時未撥的嘟嘟聲，他也恍然未覺，只是跪坐在神情安詳的奶奶身旁，落寞地看著了無生息的遺體。

　　幾乎不曾作夢的他，為什麼會在夢裡與奶奶道別……

　　內心湧起強烈的後悔，為什麼自己會睡著？為什麼他沒有陪著奶奶到最後一刻呢？

　　也許發現異狀他還能趕緊叫醫生……

　　放下話筒，抬手揉著發熱刺痛的眼，周助注意到手裡的東西時，也讓他想起了在那夢裡，奶奶指著他的手。

　　掌心裡的是奶奶才在幾個小時前交給他的遺物。

　　一張古老的名片，上面印著兩個十分風雅的黑字──

　　「夢湯」。

　　－待續－